![]() |
![]() |
||||||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六日 星期一 晴朗却是我的阴天 “许阿姨,你看还要收些什么?”我一边翻着旅行袋中的衣物一边问刚走进来的阿辉的母亲。 “不用了,先放这吧,可能要明天才转哩。” “为什么?” “那边医院手续要明天才办齐,这样明天就可以直接住进去了,他几个领导说今晚先住这儿吧。”许阿姨无力地坐在病床边的板凳上,用手支着头,似乎并不想再说下去了。于是我把包重新拉上拉链塞进床头柜。 阿辉由他的同事小林搀着出现在门口,我跑过去扶住他,他的重量立刻全部倾倒在我身上,就象曾经他喜欢乐呵呵地靠着我的背然后压得我直弯下腰去,此时我伸出手去迎接他的手一如从前,他冲我笑着用细碎的指关节握住我。 他的皮肤已经透明了,清晰可见其间的血脉骨骼还在诠释多长久的生命呢?他的身躯亦不能压得我弯下腰去,他已轻如芥草,我攥紧他,生怕一不留神他就将飞走。 我和许阿姨将他架上床后我开始细细地剥着荔枝,取了核然后把它们堆在碗里阿辉吃东西就喜欢这样一古脑儿的吃,吃瓜子也都要先马不停蹄地磕出一小堆来然后全倒进嘴里。 |
![]() |
||||||
爱 你 的 最 后 三 天 作者: 毛毛虫 |
|||||||
![]() |
|||||||
![]() |
![]() |
||||||
阿辉靠着枕头慢条斯里地说服许阿姨先回招待所住下。我说:“是呀,阿姨你先去收拾收拾,大热天的起码也洗个澡呀,这儿有我陪着呢。”
小林在一边也连忙说:“我带你去招待所。”很快便陪着许阿姨出去了。 阿辉望着他们的背影微笑着说:“小林这同志还挺识时务。” 我说:“难不成还想当飞利浦。” “你倒是越来越不害臊了。”他笑我。 我也笑:“才不呢,我不过说你的心声而已。”若是以往我说了这么样一句话他一定会大笑着乱揉着我的头发,可是现在他躺着无力也够不着我的头了,他弯了弯手指没能举起手来,于是脸上浮出一丝痛苦的尴尬,我无视地把半碗荔枝肉塞进他嘴里,然后说:“我去洗洗手,一手的粘。” 出了病房的甬道一阵阴暗,阿辉的207号房是加护病房,阳光充足空气清新,所以我有些晕,便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一会,望着自己的手我想着:“如果荔枝不会有那种甜腻腻的粘多好,或者带着手套剥它,这样就会干净多了。” “不知道当年杨贵妃是不是都得自己剥荔枝,还是唐明皇,带是宫女们?” “可是我想杨贵妃做什么,她和我隔着多少朝代呢,尸骨成灰有什么好想。” “是啊,她也尸骨成灰,阿辉还在一边要我剥荔枝呢。” “可是,阿辉……”我的思绪走马灯一样的旋转,这是近来我逃避的良方,可是就在这时我突然又回到了我所面临的问题,全世界的走马灯都破碎了,我又静止在一个地方,207号病房的门口的长椅上,我呆住了。 象一个月前我一样的呆住。医生相当无情地对我说:“怎么现在才来呢?肝癌晚期了,也许还有三个月好活吧。” 于是我在症室呆成一根脆弱易断的木棍。 现在我呆成了坐佛,肺腑中有一种声音总在喊着:“哭呀哭呀,就哭一次吧。”可是没有,后来我理智起来,我想到这是在楼道中,阴暗潮湿根本不适合哭泣,泪一旦流下将会无休无止。我的手一把抹在脸上,荔枝的残汁甜甜地腻着,顿时思绪又开始旋转,我攀着墙重新站起来向水房走过去。 等我再转回来的时候阿辉已经撑着自己到医生办公室了,我立即料到事情败露。 我找到阿辉,他倚在办公室门口奇怪地看着我,盯穿了我的视线,我感觉自己僵在原地目光被截成两段,一段凝望着阿辉,一段是黑暗,半晌我才能听到他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他问我有没有事? 我怎么会有事呢?我好笑地想,我这么健康地站在这儿,莫名其妙的发着愣,我会有事吗?我大力地摇头说:“没事。” 阿辉说:“走吧,我们走吧。” 也许是我牵着他走出这扇门的,也许是他牵着我,这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始终望着阿辉,分不清是什么表情,惶然、恐惧、不安、痛苦或者更多的,我真的记不清了。 我相信阿辉也无法记清了,因为当他一走出来便跪在了地上,然后缓缓,倒下。 然后是我丧失理智地大叫着他的名字,泪水潸潸而下。 他一动也不动,我有些筋疲力尽了,便匐在他的身上,他的骨骼嶙峋如一座尖锐的山丘,刺得我生疼。 阿辉冷冷地说:“能不能走开?”他说,我想此刻他若有往昔的气力一定会把我推开的,可是他大概连翻身的劲也不复存在了,我们等待人来挽救。 我的无止尽的泪水统统倾泄在他的脊背上,仿佛汇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地图,一站一站都不是我们停留的位置,我说:“阿辉,求求你,为了我别这样。” “我不够伟大,你不用拿什么奇迹来安慰我。” “该让我怎么做?”我问。 “走开。”他说。 我用了很大力气让他面对着我,泪流满面地说:“如果你一定要选择离开我,能不能让我选择陪你到最后。”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七日 星期二 晴朗却是我的暴雨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阿辉开始发作,他攥着床板五官扭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叫着,护士们拿着药和针筒破门而入,最后给他打了一针或许是镇定剂之类的吧,过了好一会,他才喘息着安静了下来,我亦汗流夹背颓然倒在床边。 我们疲惫地对望了一眼,他神色迷离还将睡欲睡,试图把手伸向我的脸,抬得极其缓慢而艰难,我在半空中接住了它,将它放在自己脸上然后哀求着说:“阿辉,坚强点,医生说也有可能熬得过下两个月。” 可是他睡着了。 已经四点半过了,天空还没有一点放亮的意思,大片的灰或是大片的黑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都一样的暗无边际,我坐在窗边吹着风看着阿辉瑟缩成一团的姿势。 他的一米七八的身高呢?他的含笑明亮的脸庞呢?我无法再丈量他的宽度正如无法丈量他生命的尺度,而它们并不在乎我的在乎正以同一种步伐逝去,我不禁伸出手去再次轻轻触摸,仿佛生命也因此留下它存在过的气息。 地上是他挣扎时散落的书和水果,还有他的随身听。我一一捡了起来,随身听的盖子摔得有些松了,磁带在里面快要跳了出来,那是他的老磁带,就这么一张他喜欢翻来倒去地听。 他喜欢听《吻和泪》,我认识他就因为他曾在聊天室一遍一遍地贴着这首歌,我不禁好奇就问他是否受了什么刺激,他说:“我只是想让大家都听见它。”我说:“这歌我可不是特别喜欢,凄惨。”他很有点尴尬地“呵呵”笑着并且还坚持说这首歌的旋律不错。 我把磁带倒到这首歌,塞上耳塞。 突然发现这首总被我认为太过通俗的歌在这样静谧的凌晨听来竟格外悠扬。 “吻和泪,甜蜜的心碎,熊熊火中我是一只飞蛾,永远不后悔。” 阿辉好几次问我后不后悔,因为他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而且家中拮据,每每这么说起时便用大字显示在屏幕上说:“有你苦日子过了,有你苦日子过了,吃野菜不吃?” 我立刻回以更大的字:“后悔,千分之一千的后悔,如果让我吃野菜我就上吊给你看。” 后来我们见面,后来我们定婚,就连我们拿着单位证明将去做婚检的路上,他仍是这么问我:“最后问一次,再就没路可退了。” 可是世事并不会因为我们商量好的后悔与否来做决定,它若决定我们不能结合,我们就注定了要遥遥相望,是的,如阿辉所说,真的是无路可退了,我们一直如此快乐,然而一次检查便宣判了这段故事的终点,也许他才是飞蛾,我是火。 天亮的时候飞蛾与火统统解散。人都醒了。阿辉的视线跟着我转来转去,看我漫无目的地来回奔跑,直等到他叫住我并示意我过去我才停止下来。 我仍旧把他的手握在手中,过去他曾覆着我的手乱唱:“牵起你的小手,一生一世跟我走。”而如今他的手掌竟在我拳下那么渺小那么微弱,是啊,他的躯体已经回到十年前的大小了,一月之间他把十年辛苦历程抛之脑后,人生是否真该这样,千难万险风霜雪雨之后会不会都已一种飞速折回最初的起点,折回生命的原始? 我翻过他的掌看他的掌纹,寻找他生命的脉络,尽管这是无意义的,但我还是想找出点证据为我或是为他。 阿辉任凭我的摆布,他除了看着我什么动作都不会做。也许我该说凝视我,那些眼光中所包含的是于我为之崩溃的东西,所以我不能望他。 我看着掌纹,凌凌乱乱地密布着,纤细得象张蛛网,缠绕着缠绕着。我分辨不出哪条是最重的生命线,就算我再摊直这只手,我还是没能看出究竟是哪条呢,哪条才能体现他生命的起终?我慌乱地在上面搓了又搓,眼睛瞪了又瞪,那张蛛网仿佛粘上了我视网膜,世界模糊了。 阿辉突然伸出右手指给我看:“这条是爱情线。”他的语气虽然含糊却不容置疑。 在上方横着一条清晰的线,深刻地穿过了一群细密,却又中途截断。 呵,半截爱情线,是留给我的吗? 我弯下腰,附在他耳边问:“你有多爱我呢?” “海不会枯,石不会烂,但是会用我整整一生。” 他说话的时候气喘得很重,不过这时他却坚持又缓慢地继续说:“小雪,其实原来我不敢给你什么承诺,因为人生很难预料,爱情也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有足够的单纯来赌一辈子给你。” “现在简单了,我看得见明天了,所以就能告诉你,我会永远爱你。” “我还要告诉你,在我们认识开始到恋爱的每一天,我都是非常非常的爱你。” 我把泪水流进他的耳朵,他把誓言放进我的心灵,在我震憾的这一刻,我突然不可置信他的即将离去,我以为我们只是在说花前月下的一句海誓山盟,我们应该幸福甜蜜无比,我就如刚被爱情侵袭过的港湾绽放一天最美的霞光,而他应该是满载的渔船静静入港。 泪水也即将开出花朵的。 我吻着他已如婴儿的脸庞,浑身都是爱情忧郁的泡沫。 下午阿辉的领导找到我要我去他家拿张照片,“这不需要。”我说。可大家都坚持,他们说他恶化得太快,太难以预料了。 我没有理由说不去,这是我感到最悲哀的事,然而这一去我又将抛下与阿辉同度的难以预测的几个小时呢? 他的生命之火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随时将熄吗?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在窗外汽车喇叭催促声中在窗内人们的劝说声中我留恋地抓着阿辉的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即飞的灵魂。 阿辉一如既往的牢牢盯着我,就连我走出病房,那扇写有207字样的苍白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之后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迂回着牵引着我,在这样的目光之前我离阿辉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渐行渐远。 |
![]() |
||||||
![]() ![]() |
|||||||